何歌劲 2010年6月8日
5月21日,湘潭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组织部分政协委员前往湘乡市南正街视察邓元侯祠。湘乡如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进入了旧城改造的快速发展期,新楼林立,一小片清朝至民国期间的建筑橫亘于其中,显得老旧而破败。邓元侯祠原有的辉煌门面已为拓展的披纱屋所代替。低矮而平常的檐口,长坡式的青瓦屋面早已将挑檐斗角的风火墙头遮了个严严实实,外表看实在没有什么。这一天是倾盆大雨,也限制了人们的移动与视觉空间。这幢直管公房目前仍是出租给某厂家做仓库,走进屋去,所见杂物乱陈,千疮百孔的屋顶不但透出亮块,雨水也无情地从各处滴下,但内屋的结构依然旧观。天井朗然,厅堂高敞。石柱撑天,青砖覆地。虽蛛网横空,漆木斑剥,却不掩花栏玉砌,画栋雕梁。而两侧厢房,至今为住民群居,基本完整。
6月5日,我又随湘潭邓氏宗亲人员专程去湘乡月山镇烟紫岭看了禹公墓。
邓禹,东汉河南南阳新野人,佐光武帝刘秀中兴,厥功至伟。他的平生经历与政治军事活动范围都在中原,为何却有祠墓在湘乡?
功高图像云台阁
1948年11月5日,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最后决战前夕,毛泽东亲自撰写了《中原我军占领南阳》新闻稿,其中特别提到南阳的历史,他说:后汉光武帝刘秀,曾于此地起兵,发动反对王莽王朝的战争,创立了后汉王朝。民间所传二十八宿,即刘秀的二十八个主要干部,多是出生于南阳一带。
这里提到的东汉王朝28位开国功臣,邓禹正居其首。
邓禹13岁即能诗,在长安上学,与刘秀同学,遂相亲附。刘秀起事,邓禹追及于邺,向其献“图天下之策”,为其赏纳,即号为邓将军。此后刘秀常与定计议,用人也多访于禹。禹东征西讨,虽仆复起,屡建奇勋。西讨拜为前将军持节。光武即位,即拜禹为大司徒,称其“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封为酂侯,食邑万户,时年24岁。后改封为梁侯,兵败归大司徒印,拜右将军。十三年天下平定后,定封为高密侯。中元元年,复行司徒事。明帝即位,以禹先帝元功,拜为太傅,进见东向,甚见尊宠,卒谥元侯。永平三年,明帝诏令在南宫云台阁图画前代功臣图像,共有28位名将与4位名臣入选,而以邓禹居首。
民国二十二年(1933)湖南《邓氏联谱初辑》载有东汉严子陵所撰写的邓元侯像赞:
于铄云台,铭勋宣德。力挽乾坤,心悬日月。
砺山带河,永匡汉室。丹青之精,人臣之极。
湘乡邓氏有来头
中国的世系和谱牒源远流长,十分丰富,但它的普及只是明清以来五六百年间的事,真正能直贯两千余年流传有序者,则非世家豪族莫能,而邓氏作为极少数幸运家族之一,享有殊荣。邓氏自商王武丁封季父曼于今河南省南阳之邓国,遂以南阳为郡,以国为姓。这只要读一读早在晋代由大书法家王羲之写下的邓氏族谱序便可得知,这种得姓与递传描述决非传说一词所可掩抑,它已达到了信史的程度。此谱称“厥后四十七世祖禹公,东汉功臣,永平三年加封云台首将,夫人严、谢、任,生拾叁子”。自此,邓氏又产生了一位在历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代表性人物。近两千年之后,不要说直接由邓禹传衍下来的后裔已经遍及全国,人口则何啻千万,他们多以“南阳堂”为号,共尊邓禹为始祖,就是那些非邓禹所出的旁支邓氏,也以邓禹为荣,愿意奉之为家族代表人物。
湘乡邓氏,谱牒世系流传历两千年而不紊。称本族是邓禹第六子、汉和帝岳父邓训之后。先后经骘、凤、学智、令伯、世安、展,以上均居新野,以后仕宦无常,历芝、玉清、岳(岱)而传至遐。邓遐,字安远,东晋隆和元年(362)任竟陵太守,又曾任襄阳太守,晋简文时(371-372)为冠军将军,为桓温所忌,退隐安定而卒,孝武帝宁康年间(373-375)追赠庐陵太守。自此立湖湘地为家。此后传羌、翼、渊、颖、怡、述至献。
湘乡邓氏渡邓氏族谱《源流考》这样介绍邓献:
献为北魏谏议大夫,除冠军将军、颍州刺史,初与李神轨奉命拒尔朱荣入洛,及荣不顺诏,杀王公下二千余人,恨不获献,欲发祖冢,乃奉禹骸南奔。梁中大通三年(531)葬邑烟紫岭。
族谱资料能得到正史的映证。据《梁书•本纪第三》:
(大通二年)冬十月丁亥,以魏北海王元颢为魏主,遣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卫送还北。魏豫州刺史邓献以地内属。
邓献之后,又历贵濂、世隆、文瑞、倚、少立、邕、司直、贽、璠、霖、晋、铎、邦、善、梅官、幼序、元、广、达、彦明、环,传至得遇。
《源流考》这样说到了邓得遇:
得遇当宋季又援蜀籍,登咸淳进士,官靖江知府,节义昭垂宋史。曾侨寓湘乡,今新学宫是其故址,崇祀寓贤,长沙亦祀之,凡此皆数典所不敢忘者也。得遇裔思齐仍籍江右,思齐裔鹤林,鹤林裔大俞携子长吉、次亨,亦徙太和,徙湘阴;学宬为吉公冢嗣,自湘阴来扫烟紫岭祖墓,见邑风俗淳朴,感于得遇公切甘棠遗爱之思,爰再徙邑思老,遂肇我族,晚年建滑石义渡,历明清至今,地即以渡传名邓氏渡。
我国正史记载名人生卒,一般到年月则止,最多也不过到日期,惟有墓碑与族谱可以达到时辰的精确度。值得注意的是,湖南《邓氏联谱初辑》这样记载着邓禹的生卒:
始祖仲华公,一作伯华,生于西汉元始二年壬戌三月初一日未时,薨于东汉永平元年戊午五月十六日戌时,原葬洛阳北邙,梁中大通三年迁葬湘乡白龙十一都烟紫岭珠陂湾屋后,癸山丁向。
而网上所传《新野邓氏族谱》记载则为“元公生于平帝元始三年癸亥□□初一日,卒于明帝永平二年已未八月十六日”。哪一个更准确些呢?经查《后汉书•卷十六邓禹传》记载为“永平元年,年五十七薨,谥曰元侯”,显然,湘谱的记载与正史吻合,是可以采信的。
重修禹墓仗曾侯
湖南《邓氏联谱初辑•卷六》载咸同间族人邓赓元文说:
湘乡褒忠山之东,白龙都烟紫岭,有汉高密侯墓,明《一统志》暨今《湖南通志》载“在县西百里白龙都”。《长沙府志》、《湘乡县志》载“在县西八十里二十八下都”,即今白龙十一都。
清康熙年间,由于护墓族人或徙或绝,邓禹墓己见衰败。当时人邓定国有目见记录:
康熙三十年,定国因安民叔祖嘱修仲华公墓,即于是年三月十六日礼拜墓。前见其山水拱抱,龙虎缠护,墓后横岭,张作两翼,前面阔平约十余丈,但碑字模糊,“鄧”惟存“ 阝”,所有石柱、栏杆虽多敧侧,其墓巃起,砌仍分明。
到了雍正七年,在中央政府关于保护文物古迹的统一布置下,对于业经明代《一统志》所载明的湘乡邓禹墓得到了省、府行政长官的垂询:
欣逢圣天子在上,德超五帝,治迈百王,雍正七年,敕令各省封疆大臣纂修《一统志》巨典,内载“凡帝王陵寝及历代忠烈名贤祠墓,务令修葺。”四月内,上宪札查“湘乡县除蜀汉蒋琬、唐褚遂良二祠外,县西百一十里东汉邓禹墓有无毁坏,务宜专修”。(同上文)
但由于邓禹墓遭到人为破坏,加上复杂的社会原因,这次查墓曲折,修墓不果,邓禹墓几乎荡然无存。事情到了曾国藩时代,终于有了转机:
同治庚午辛未之际,湘乡重修县志,而通志亦设局征修。会赓元归自都门,从爵相曾文正公至两江节署,侍言其故。文正公慨然,为咨会湖南刘韫斋中丞,檄县查办。适温甸侯太守署县事,循迹访询,实意兴修。
邓禹墓,在两江总督曾国藩的直接插手下,得到省、县最高行政长官的关注,终于由邓氏族人回购墓地,重行修复。但是,《湘乡县志》自雍正年间起即改变康熙以前各志关于邓禹墓在烟紫岭的记载,反而登载了邓墓驳说文,现在墓要修了,新志就当将此恢复入志了。于是邓氏族人向县志局、省通志局提出了请求,得到了曾国荃等主事者的支持:
时主持通志者为曾沅甫宫保、郭筠仙中丞、郭意城京卿、李次青方伯,并信为据,而怂恿其成。县志则曾澄侯观察、黄正斋太守、毛竹丹都转诸人,亦稔其无他,许为登载。
好事多磨,这看似简单的事情还是遇到了中梗阻。看来还得惊动县、府、省各级衙门:
庚元复与族众禀抚院,院批县查核详复。而邑中正绅谢栗夫农部、朱星槛廉访、吴晓窗、王星槎诸观察、李静山龙半舟诸太守、程慎轩、成静斋诸孝廉及职贡、生监数十人,群以此为邑中名墓,先后禀院禀县,求为修复。适值吾族众又以各志各谱禀县,县则据事陈情,申详各大宪,太守童公、方伯曾公、中丞王公知其为忠贤名墓,有关风教,均如所请,转檄修复,并饬志局删去前志驳说,从实登载,于是事乃大定。
多么复杂!经过这么一番上上下下,事情终于得到圆满解决。于是,我们今天在同治刊《湘乡县志•地理志•七名墓》中看到了这样的记载:
东汉高密侯禹墓,在县西八十里,二十八下都(明《统志》云:在县西一百里),今白龙十一都(《通志》云:在县西白龙都。《府志》云:在白龙都。同治十一年,奉文删除县志前载《驳说》,查照明《统志》、《通志》、《府志》登载)。
栋宇恢宏元侯庙
栋宇恢宏的湘乡元侯祠,实为湘乡邓氏的家祠家庙。民国十九年庚午岁(1930)冬茶冲邓愚泉撰有《邓氏总祠记》,文中道清了此建筑的原委:
祠肇建于清乾隆间,笔山、正卿为之倡。购地湘乡南门,以祖之墓近在白龙十一都烟紫岭,又南门文庙为宋末得遇公故宅,今邓家码头、南阳门巷亦以是得名,妥侑于斯。实祖宗精魄所长依顾,构造简隘不足以严祀典。光绪壬午(光绪8年,公元1882年),屏翰司马主改建,规模始大。会有朝旨,修复名贤祠墓,遂颜曰“汉邓元侯庙”。甫成正寝三栋,两旁陪厢未完置。
又据民国四年乙卯(1915)秋茶冲邓绍莲所作《元侯庙记》,这一年邓氏族人又在庙前新构铺屋上中两栋及右侧增益房间。到了民国十九年则又有所扩充:
各族醵金,推碧淇为户首,主管整修,易其额曰“邓氏总祠”。岁以九月二十六日致祭,定为例,得遇公祀祔焉。继任茹真更大募捐,添修左边陪厢,两旁阛阓。(《邓氏总祠记》)
因此,湘乡城南正街邓氏总祠元侯庙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到了1930年,便达到了它的全盛。现在我们看到的建筑除门坊立面之外基本上保留了全貌。祠为一族之祀,庙则为专人之祀。这里既是湘乡邓氏家族的总祠,又是奉祀开派祖汉元侯邓禹的家庙。我们今天在《邓氏联谱初编》中看到的邓氏总祠图,其门坊下部正中门洞之上书“邓氏总祠”额,而门坊上部正中居装饰檐口之上则悬有“元侯庙”竖匾,正是这二种功能的双重表述。
宗族祠堂有宗祠、支祠之分。一处之宗祠总是该祠所在地同一始祖以下各支派的总祠。湘乡现存邓氏基本上是明清以来重新迁入,因此还没有各地大量宗支自湘乡迁出的记录,故湘乡邓氏总祠从权威性说来,主要地还只是湘乡各支邓氏的总祠。不过湖南邓氏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总修过联谱,《邓氏联谱初编》当时共统计了省内20个县域共175支邓氏分支,其中湘乡一县为19支,他们均号南阳堂,共尊邓禹为始祖,同时在谱中认可了湘乡邓禹墓与邓氏总祠的地位,因此将湘乡邓氏总祠视为湖南南阳堂邓氏的精神总祠是成立的。
重兴胜迹待今贤
湘乡的邓禹遗迹,包括其墓与庙,经历千余年风雨沧桑,好不容易支撑至今,虽是败象丛生,但尚能苟延残喘。要不要保护?要不要修缮?如何保护?如何修缮?这个问题尖锐地摆在了今人面前,有赖今贤决策。
要回答前述问题,首先就要探讨湘乡邓禹墓与庙的文化意义与文物意义。
先来看一看邓禹墓。
关于邓禹墓,目前国内宣称有邓禹墓的所在,主要集中在河南,大概不下十处。其要者是:洛阳邙山白鹤雷湾村、济源沁园御驾村、沁阳王曲乡里村、新野城北五里堡、博爱磨头镇王堡村、项城直河邓湾以及太康、南召、临汝与陕西咸阳等处。到底哪里是邓禹的原葬墓所在,这恐怕是一个短期内无法解决的问题。除非将来因考古发掘而得到证实,则哪一种说法都难以得到一致的认同。我个人的分析,首选之处,当在洛阳邙山,依次则有济源、太康。为什么呢?邓禹为东汉开国功臣。“显宗即位,以禹先帝元功,拜为太傅,进见东向,甚见尊宠。居岁余,寝疾,帝数自临问”。据此,邓禹当逝世于洛阳,以功臣陪葬之制,葬在北邙的可能性极大。济源与太康,是明代《一统志》便有的纪述,或有所本。至于其他各说,看来都是清朝以来的说法。在明朝廷一再寻找名墓之时不见上报,此时纷纷出现,则或为纪念或为附会的道理甚明。
而湘乡邓禹墓则是另外一种特殊情况,它明载不是原葬墓,而是事隔数百年后的一座迁葬墓。它当然有可能只是邓氏后裔设置的纪念冢,但由于谱载详明,言之凿凿,亦不可遽断为假,因而并不是全无真有骨殖的可能。何况尔朱荣为北朝悍将,勇猛、凶残而无赖,家族说法与正史并无乖违,虽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
“向来坟墓所在以家谱为凭,何得谓民间谱系概不足信哉?”邓赓元在前清即有申驳文字,颇为精彩,限于篇幅,不在此引用。他下面一段话还得拿出来说一说:
或问于庚元曰:“子据旧志,谓邓禹墓在湘乡,而欲为修复纪载。子何所见,而必禹墓之在湘乎?”庚元应之曰:“余非能必禹墓之在湘也,亦信古而存其说耳。足下又何所见,而必禹墓之不在湘乎?”
总之,现今各地的邓禹墓,都有其存在的文化背景与文化意义,只要不将其统统视为考古的真实,是应该给予其各自的地位的。
再来看看元侯祠。
就全国说来,纪念邓禹的祠庙,在河南怀州(沁阳)有过邓禹祠,在河北省清河县的藤蒿林村复建了元侯祠,在湖南东安县大庙口镇和紫溪市镇诸葛岭都存在有邓禹祠;而其最著者当属吴县邓尉山邓禹祠,亦即今苏州光福镇司徒庙。相传邓禹曾在此隐居,以其曾任太尉之职而称邓尉山,其手植清、奇、古、怪四株古柏为精英柏,而“邓尉探梅”的典故同样出自邓尉山,其西面的“香雪海”尤其名传海内。不过,论到祠制规模与造工精致,上述各祠均无法比肩湘乡邓元侯祠。
邓禹作为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物之一,由他所代表的邓氏家族文化亦隶属于中华文化,是可以继承与发扬光大的精神遗产。湘乡至今犹存的邓禹遗迹在全国邓氏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理应得到积极的保护与有效的修缮。尤其是邓元侯祠,它既具有丰厚的历史人文价值,又具有难得的古代南方民间宗族建筑的标本价值。湘乡是一座历史与人文俱可以骄傲的城邑,而目前所完整保留下来的不可移动文物己经不多,应该下决心将邓元侯祠整体保护下来。这关乎湘乡的历史文脉,也是城市的符号所在。如何克服艰难,续写辉煌,则拭目以待于今贤。
何歌劲,湘潭市政协委员、湘潭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委员、中国明史学会理事、原湘潭市文联副主席、调研员。